冤魂采访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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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317 | 回复0 | 2020-1-2 05:5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深秋,太行山腹地黄崖山下。

    阴风习习,浓雾弥漫,香烟缭绕中,突现出一个风流潇洒的年轻人身影,只见年轻人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像一阵旋风,快速地向丰都城飞奔。

    这个风流潇洒的年轻人就是我。

    我要赶紧回到丰都鬼城,向报社领导汇报一个重要情况。

    我是记者,但我不是人间的记者,是冥国《地府日报》记者。说明白一点,就是个当记者的鬼。昨夜子时,阎罗王召集冥国各大新闻媒体一把手开了一宿的会,大体意思是,让大家在一周内,查清并超度所有在世时对人类作出过杰出贡献而死后又未能得到合理超生,或者其子女在世上未能得到公平对待的好人。

    我的任务,是查清并超度至今仍在刈陵县城隍那里打杂,尚未投胎转世的刈陵县下溪镇南山村飞虎英雄乔胜山。

    接到采访命令后,我兴奋的手足乱舞,遂化作一道旋风,以每秒一百公里的速度向太行山上旋飞而去。

    一路上,我满腹都是疑问:当年赫赫有名的修渠功臣、飞虎队队长、飞虎英雄乔胜山,高空作业时从半空摔下来的,当场就牺牲了。死后政府为何没有给他立碑?为什么没有被追认为革命烈士?什么意思?我迫切需要解开这个迷。或许,解开了这道迷,就会清楚乔胜山死去四十六年了,阴魂为何还在城隍爷那里窝着而没有去投胎转生。

    在刈陵县的城隍庙三节楼前,一个人正好从鬼门飞奔出来,和我结结实实撞了个满怀。定睛一看,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要寻找的飞虎英雄乔胜山。

    我说老乔,你是急哪门急?走得这么慌张,咋了?

    乔胜山有些吃惊地瞪大眼睛瞅了我半晌,最后扔出一句让我很失望的话:年轻人,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乔胜山的话让我感到好笑,心里想:你不认识我正常,可不能代表我不认识你啊,你老人家生前悬在黄崖山的悬崖峭壁上打钢钎,凿炮眼、装炸药、点炮的照片,都悬挂在我们报社展厅里,我一日看三回,能不认识你?

    老乔,你认不认识我没关系,我知道你是谁就够了,当年漳西渠修渠工地上赫赫有名的飞虎队队长、飞虎英雄乔胜山。你后来牺牲了,在作业过程中,系着你身子的绳索突然断了,你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飘着落下来,就摔死在黄崖山的峭壁之下,头部几乎被撞烂分不出眉眼了。当人们找到你时,你已经仙去。老乔,我正好有事要找你,是这么回事,我是想问一问

    停,停停。小鬼,你少跟我胡扯,我有急事要办,没时间跟你瞎咧咧。我外出是有时限的,误了事,城隍老爷又该罚我了。对不起,我走了。

    那好老乔,这样吧,我是《地府日报》记者,我亮出记者证让他看了一下说:我陪你去,或许事情要好办一些。

    不用,乔胜山灰白的面部骤然变成青黑色,厉声喝道:你知道我去干啥?多此一举!

    还没等我把话说完,乔胜山便化一阵清风而去。

    我愣住了,没想到当年漳西渠工地上那个赫赫有名的飞虎队队长、飞虎英雄乔胜山,竟有这等火爆脾气。望着昂首挺胸一溜烟便没了踪影的乔胜山,心里有些别扭:哼,不让我跟你去我偏要去,我到要看看,你这位在阴阳两界极负名声的飞虎英雄,到底要去干什么?

    别看我年轻,其实我的年龄比乔胜山高出许多。我,可是前清王朝一名,一名差点考上举人的落榜举人,算起来,到现在该有一百五、六十多岁了吧?因我死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所以看上去是个年轻鬼模样。而你乔胜山,死时五十多不到六十岁,到现在,也不过九十来岁,你敢喊我小鬼?不谈这个了,说正事要紧。我得想个办法,对,差点忘了,我可是有道行的鬼噢,何不变身秘密跟踪?



    想到此处,我意念一动,大脑中闪过三两句咒语,立刻变成一只美丽的小鸟。我展开翅膀,扑愣愣朝着乔胜山去的方向飞去。

    一路上,优美的景色一一从我眼前掠过。

    我看到了,看到了刈陵县西部大山深处有条浊漳河,岸边有一条弯弯曲曲的人工天河,这就是名闻遐迩的漳西渠。我飞掠过美丽的村庄,绿油油的麦苗,葱郁的树林,我看到了人们脸上幸福的笑容,我不敢想象,如果没有乔胜山他们的付出,没有漳西渠,今日的下溪镇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漳西渠的修通,滋润了漳河两岸,惠及了下溪镇众生,说它是一条救命渠毫不为过。

    我现在是一只凌空飞翔的小鸟,跟着乔胜山的鬼魂在飞。

    饶他乔胜山聪明也绝不会想到,在他的身后,还有一个看上去既年轻又帅气的老鬼,《地府日报》的鬼记者。当然,他看到的最多也就是一只小鸟。

    在我的身下,是一片深山{谷,峰峦叠嶂,沟壑纵横,陡崖峭壁。我飞,我在飞,飞过了鬼见愁的阎王箅、吓掉魂的洞角湾、滑倒松鼠的琉璃坪、飞沙走石的老沙滩、冻死人的麻雀底、羊难上的黄崖山我听到乔胜山在前边引亢高歌:劈开观音涧,斩断五尖山,钻透瓜皮岭,引水入平川。突然,歌落影显,我从黄崖山的峭壁上,看到了乔胜山当年的身影:乔胜山第一个用麻绳系在腰上,一手拿一爪子,一手拿着钢钎,飞身而下,在半空晃啊晃,荡啊荡的,好气派,帅呆了。来刈陵县之前,我在判官的功劳薄上查寻过,三年多时间,飞虎英雄乔胜山竟吊到悬崖上打钢钎、凿炮眼、点炮、排险达五千多次,用实际行动谱写了一首感动千万人的英雄赞歌。

    我以为乔胜山要回老家宅院子的,谁知他却在半路上停了下来。

    他轻轻地拨拉开茂密的荒覃,缓缓地走向一座坟墓。

    坟墓是老的,快五十年了,已经全被荒草覆盖,间或有一些喇叭花、野菊花在开放。坟头,则是新立起来的一块墓碑,上书:飞虎英雄乔胜山之墓。

    望着墓碑,乔胜山泪水打湿了双眼,喃喃自语道:儿啊,小文,你是孝子这我知道,可立碑的事,应该政府出面,你立起来算个啥?这么多年过去了,政府从来没有给我立过碑,光秃秃的,有谁知道,这里面埋葬的,是当年为了修渠而从黄崖山绝壁上摔下来摔死的飞虎英雄乔胜山?儿啊,政府都把咱忘记了,你立此碑又给谁看?

    乔胜山用手指敲打着墓碑,竟轻轻抽泣起来:你还干了件没出息的事,几千元的修缮坟墓和立碑款,你拿着发票去找镇里报销,镇里说该水利局管,去找水利局,水利局说该民政管,找民政局,民政局说当年是下溪镇自己修的渠,该镇里管,返回找镇里,镇里说没钱,没办法。一句话就给交待了。我就纳闷了,这么件小事,还真没人管了?难道,我为了修渠而送了这条老命,都忘了?



    说到此处,乔胜山一抹眼泪,腰一挺,陡然显现出当年飞虎队长的英雄气概:儿啊,我给你说,你大我一辈子低调,从不炫耀自己。人们说我是飞虎英雄,飞虎我认了,英雄不敢当,我觉得我就是一个普通老百姓。人们说我为修建漳西渠作出了巨大贡献,而我不这么认为,就觉得我做了一个人该做的事。立碑的钱,你就别和政府去讨了,只当你孝顺我了,成吗?

    我现在不是鬼,是一只小鸟,就落在墓碑上,乔胜山的言语表情,我都看得清,听得见。

    老乔,你说,这到底是咋回事?

    我一急,忘了我已经变成一只小鸟。乔胜山吓了一跳,一看是只小鸟,骂道:畜生,一只小鸟也成了精,竟然开口说话?

    哇,不好,误会闹大了。我赶紧变回原形,拱手向他道歉:老乔,对不起,是我。

    是你?你怎么跟来了?胡闹!乔胜山脸色又一变。

    因为我想知道你那些近乎秘密的事,我想让你尽早得到解脱,我想让你重返人间享受幸福生活。

    对了,我又补充说:我刚才听了你的自言自语,还是没弄懂,你明明是修渠功臣飞虎英雄,死后政府怎没给你立碑?

    乔胜山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眼睛里充满血泪。两道红色的液体终于从老乔的虎目中流出,不,不是泪水,是血水。

    他蓦然仰天大笑,继而又掩面痛哭,涕泪交流,哭声甚为凄惨,似狼嗥,就连我这个有较深道行的鬼记者,都暴起一身鸡皮疙瘩。约莫一分钟后,乔胜山止住哭声,长叹一声道:唉,你小子,看在你这么执着的份上,我就把隐藏在心底的这段冤枉事透漏给你吧。

    好。我一听来劲了,马上掏出笔记本:你说,我记。

    事情是这样的

    其实,我们都是鬼,没必要张嘴去说,只要意念一相通,他自管用大脑想,我这里就能接收到清晰的信号:

    一九七二年早春的一天,这时漳西渠已经通水二年多了。

    早上五点多,乔胜山忽然接到一个通知说,省里一个政府官员带着一个文工团,要来漳西渠慰问演出。期间,计划在黄崖山险峰上穿插一个飞虎英雄穿越峭壁的镜头,点名要乔胜山去表演一下,人家说要录一个视频。谁知,当年曾在悬崖峭壁间如灵猴般穿行了三年作业五千次而没出过任何安全问题的飞虎英雄,这回演戏却演砸了。当乔胜山系好绳索,飞下悬崖,正在做示范动作的时候,突然绳子被锋利的岩石割断,乔胜山翻滚着摔下悬崖

    事故发生后,一时间,政府难以给乔胜山的牺牲定型。

    说是烈士吧?他不是死在修渠过程中,说他不是烈士吧,他又是因公死亡。他的坟墓上,也无法立碑,墓碑上怎么写,说他在作高空表演时牺牲了?如果有人质疑:为啥要让一个年近六十岁的老人作高空表演?这种表演有什么意义?特别是,这件事上面如果追查下来,县委书记、文革主任,还当不当了?于是,县里决定将此事先压下来再说,按现在的行话说就是隐瞒了死亡事故,悄悄把尸体掩埋了,只当什么也没发生。

    就这样,一拖再拖,一拖就是四十六年,一直拖到现在,乔胜山的事还是悬而未决。于是,才有了飞虎英雄死后不能立碑,不能追认为革命烈士的怪事。

    到了阴曹,城隍老爷同样也犯了难:按此人生前的功德,应该转个好生,锦衣玉食山珍海味尽享天伦之乐。但是,但是人间县太爷都压着没给定型,这生怎么转?犹豫再三,城隍老爷决定先将乔胜山的鬼魂安顿在城隍庙做个打杂的,等以后有机会再说。

    原来如此。

    我决定先回报社给社长汇报一下,看他怎么说?

    道个别吧,我握了握老乔的手,那手很宽厚,满是老茧:老乔,我知道了,你要保重。我相信,你的事情,一定会有一个公平公正的结论。

    我还能再说什么呢?我只是一个记者。既然没话说,那只有拜拜了。

    我化为一阵清风,向《地府日报》社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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